小波頓走失，經過半年的尋尋覓覓，絕望中的期望，已經被默禱牠是回到牠原主人身邊的假想所取代；後來我也是如此欺騙自己的。如我媽媽所說，無論如何，養狗最後一定會有不捨；那時我就告訴自己，以後不再養狗了。

　　但老天總有凡人無法解釋的安排；經過幾年的忙於工作，忙於組織家庭，也忙於發展新的嗜好－－垂釣，開始習慣了生活裡沒有狗兒的日子。也是工作和新嗜好的關係，結識了舒一老師。人與人成為好友，必定會啟動另一些機緣。舒一的大千金出生沒多久，有一天，和他一同去野溪垂釣，閒聊中，他牙癢癢地對我說，他老家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，竟然也全是母的，舒一的媽媽嘔得很，小狗打算全送出去，一隻也不留。

　　過了兩三個星期，我家就住進一隻個把月大的小黑狗。當時，歌星惠尼‧休斯頓正紅得發紫，兒子還是小四生，我們都很喜歡她的歌，因為狗兒是一身黑亮皮毛的美女，一家三口討論了不久，決定把牠取名為惠尼。

　　我家養過的狗，每隻都有正正式式、來頭不小的名字。幫新來的狗兒取名時，想的都是響亮好叫的，或者是有紀念意義的，後來都有點後悔，為什麼不取名為罔腰罔市，才比較不會被老天點油做記號。像黃醫師的愛犬，名為茶包，牠原名是Trouble，可能是很會製造麻煩吧；Trouble後來音譯為茶包，聽起來也一樣響亮可愛。Sam的黃金獵犬名叫阿Sir，雖然有點港味，還不失威風之感。我家旁邊巷子裡，有好幾隻母狗，名字不是妞妞就是丫丫，每隻都活蹦亂跳十多年。

　　不到一個月，惠尼就開始讓你知道，寄居在牠的軀殼內的那個靈魂，是一種形式極高的生命，到了三個月大，狗兒所有的把戲牠幾乎都會了；牠是一隻讓人不知要如何形容的狗，不論你想教牠什麼把戲，牠幾乎立刻就學會。以前我媽媽在形容老波頓，都說，牠如果出世做人，成就一定非凡；我也只能如此形容惠尼吧。

　　到惠尼六個月大時，令人難以相信，我認為牠完全懂得人語。有次，我講笑話給兒子聽，兒子咯咯笑，牠也咯咯笑。我以為牠只是學那聲音，就問牠，你也覺得很好笑嗎？牠竟然點點頭，又咯咯笑。那時我全身寒毛都豎起來，雖然就那麼一次，也很令人覺得不可思議。

　　狗兒發出那種笑聲，畢竟令人覺得恐怖，因此，我就教她微笑，學會了微笑，牠就不再咯咯笑了。一般而言，狗兒噘起上唇，露出上排森森白牙，是警告恫赫的表情，不過，這個表情出現在惠尼臉上，很明願知道牠是在笑，因為你會看到牠眼睛裡充滿笑意。

　　牠愛玩球，當牠想玩時，就叼著球來找你，有各式各樣的玩法，牠自己決定要怎麼玩；把球藏起來要牠去找，對狗兒來說是尋常的事，但是，狗兒把球藏起來要人去找，就比較怪異了，你若不去找，牠還會來催促你呢。女生通常比較愛撒嬌，惠尼也是；你坐在沙發上，牠就爬到你懷裡裝睡，已經是二十公斤的大狗了，賴在你身上是很沉重的溫柔。

　　無論你要牠拿什麼東西，牠都會叼過來給你，香煙啦，打火機啦，鉛筆啦，橡皮擦啦，只要牠嘴巴夠得到的都行。我教牠把用過的衛生紙叼去垃圾桶，牠也照辦了。可是，後來牠會自做主張，把不該丟的也丟進垃圾桶，這才要牠不可以亂丟，牠也立刻知道，沒叫牠丟的，就不可以丟。

　　牠最喜歡跟我兒子去福和橋運動公園溜滑梯，沒有其他人時，牠都跟在小主人後面溜；人多時，牠就和小朋友們一起排隊，照規矩來，爬上樓梯，從滑道溜下來，又去排隊等著上滑梯。

　　剛開始溜時，牠都排在我兒子後面，但是牠下溜的速度比較快，會撞到還在滑梯盡端的小主人，在快撞到人時，牠就從我兒子頭上跳過去。溜了幾回之後，牠和小主人在隊伍中的順序就越隔越遠了。如果牠還在下面的隊伍中，我兒子已經上去準備要溜下來，牠就會又高興又緊張地仰望牠的小主人；至今，每想到牠那仰頭張望的神情，我就會心酸。

　　惠尼不會製造任何麻煩，除了一樣，牠喜歡找小朋友玩；不論到什麼地方，只要牠看到附近有五六歲以下的小朋友，立刻跑過去舔那小朋友的臉或手，牠的體型不算小，往往把小孩嚇得又哭又叫。說牠很聰明，可是，這一樣卻始終學不乖。像老波頓喜歡當糾察隊長那般，不管你怎麼罵牠，牠就認定那是牠的神聖使命，非堅持到底不可。

　　惠尼一歲時，得了犬瘟熱，就是狗兒的麻疹，治療了兩星期，後來住進狗醫院，住院到第三天晚上，獸醫說，不可能恢復了，要我下個決定。

　　天啊，我有什麼權利決定牠的生死？然而我還是決定了。不捨還是得捨，這是惠尼教導我的最後一件事。那個晚上，十一點多吧，到了台北市信義區山上的動物傳染病防治所，辦了手續，抱著惠尼還有餘溫的軀體，走向焚化爐那一小段路上，我心裡想，天上一定也有小朋友，有小朋友的地方就一定會有滑梯；也許，某個滑道的盡端，會再通到人世間吧。

　　我把惠尼的惡耗告訴舒一，他說，這麼好的狗，上天不會把牠留在人間太久。說得也是，留一年已足夠了。

　　惠尼走了一年後，舒一他老家的母狗又生九隻小狗，這回生的全是公狗，舒一又送我一隻，就是現在的小黑，惠尼的未了緣，就由小黑接續吧。那當時，舒一也喜獲麟兒；但我不是很確定，究竟是人先還是狗先。不管誰先，總之，舒一的媽媽很高興又很快樂就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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