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木禽獸皆有情--悼念我摯愛的媽媽(四)
文章作者:公子小白
發表時間:2011/06/27 15:20:02
文章分類:夢幻司機手記
我在等一個訊息,從天上來的訊息。
守靈期間,每次進大廳看媽媽,隔著冰櫃上那一方小小的玻璃,我再三跟媽媽說,您到了天主身邊時,要讓我知道。這是我們一向約定好的,每次從老家北上,抵達永和時,我都會立刻打電話跟您報平安。
草木是有情的。媽媽辭世前兩個星期,庭院門內左右兩棵花朵開得滿滿的朱槿,逐漸黯淡下來,在媽媽辭世當天,一朵也沒了。隔天,只開一朵,第三天,也是只開一朵。
媽媽的告別式訂在五月十八日,送媽媽出門時,還有機會讓她再看到兩棵開滿大花的朱槿。十天的時間,應該夠我把花兒催出來吧。按照肥料包裝盒上的說明,我每隔三天給予適量的催花肥料。
守靈的時候,只要一想到,我就去大門口,對著兩棵朱槿說悄悄話,請它們幫幫忙。然而,它們仍然每天只開一朵,直到頭七,每天就是只開一朵。隔天,一朵也沒了。
不對啊,不該是這樣子的,這兩棵朱槿是媽媽最引以為豪的,它們要漸漸盛開才對…
禽獸也有情的。小黑東尼自從跟我回鄉下老家,兩年多來,白天牠跟著我,到了晚上,牠看我上床後,就去窩在媽媽的床邊。
守靈期間的兩個星期,牠幾乎廿四小時都趴在靈堂前,忘了吃也忘了喝。頭七彌撒時,要把牠強拉進屋裡用狗鍊綁在柱子上,神父才能進行彌撒。唉,小黑年紀不小了,難免會忘記我才是牠的老大。
三年前,有一隻鳳頭鸚鵡飛進我太太在台北某國小的辦公室,可愛的小鳥理所當然要收養下來。
兩年半前,鳥兒也跟著我回南部長住。牠會用口哨聲唱幾支曲子,尤其是媽媽最喜歡的、巴哈的小步舞曲;牠會發出讓你分不出真假的電話鈴聲,尤其在我們用餐時間,電話鈴聲就響個不停,媽媽說,那隻鳥在叫便當了,牠也要吃飯了,我就撕一小片土司餵牠。
每天吃過晚飯後,我讓鳥兒出籠外運動,牠繞著客廳飛了幾圈後,會降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,我再把他放到餐桌上自由活動,順便剝幾顆花生米餵牠。媽媽都在這時逗著牠玩,讓牠啄啄手指上的小戒指。兩年多來,牠帶給媽媽許多許多的樂趣。
媽媽很喜歡貓咪,本來養在大姐家的一隻虎斑老貓小布,數年前,大姐把牠送回老家去陪爸媽。小布在一年多前走失,一去不回;我相信古老的傳說,牠是出去找牠的永息之地。
今年春節前,有隻三色貓常在庭院裡遊盪,媽媽滿喜歡牠,還給牠取了個MI-KE的日本名字,MI-KE是三毛貓的意思。
我並不特別喜歡貓,可是,媽媽似乎想收養那隻貓。我設法使那貓兒漸漸願意靠近我們,最後終於讓牠進到屋裡了。牠會在媽媽的腳旁撒嬌,讓媽媽撫摸牠那一身在我看來並不怎麼漂亮的皮毛。
三月二十八日早晨,我起床走進客廳,吾問小姐一臉驚惶地跟我說,小鳥死悼了。我到鳥籠邊一看,當場差點掉下淚。牠漂漂亮亮的羽毛被剝光光,全身紅腫,死得好慘。不用懷疑了,這種手法只有貓兒使得出來。
我把小鳥的遺體埋在花園的一角,再三地向牠道歉,是我的錯,讓貓兒進門,卻疏忽了小鳥的生命安全。
小鳥走了之後,我們用餐的時候,媽媽常常轉頭看著原本放著鳥籠的的地方,她在想念那隻可愛的鳥兒。
電話裡我跟太太說,這件事給我一個很不好的預感,什麼樣的預感我也說不出來。只能每天剪幾朵花去放在埋葬小鳥的地方,一再地跟牠說,對不起。
守靈期間屢屢想到這件事,我安慰自己說,小鳥先走,是要幫媽媽帶路,以後,牠也會長伴在媽媽身邊,唱歌給媽媽聽。
好吧,我同意這一切都是天主安排的,凡人只能聽天由命罷了。在醫院急救室門外等候時,我一直跟大哥說,我不甘願,我不甘願,媽媽都還沒享到福…
我不甘願又能怎樣?連媽媽最引以為豪的朱槿都無法讓它開出花朵,其他更不必說了…
告別式的日子越近,心裡越是急,花苞都不見了,不可能如我所願了。別急別急,凡人有凡人的辦法,可以盡人事的辦法。
我在電腦裡挑出媽媽喜歡的三十多張花朵照片,要兒子去便利商店把每個檔案印成半張A4大小的照片,大甥女又從高雄帶來護貝機,給每張照片加了護貝,然後掛在院裡的草木上。家裡每一個親人用小卡片寫下想對媽媽或奶奶說的話,也都加了護貝,掛在草木上。
希望媽媽出門時能看到她心愛的花有多美麗,她心愛的家人有多麼愛她。
可是,我又想到一個問題,從懂事以來的數十年間,未曾當著媽媽的面說:媽媽,我愛你。到這時才說,會不會太遲了?
媽媽的告別式以及後事順利圓滿後,幾天內,家人各自回自己的家庭或工作崗位。到了晚上,老狗東尼也回到牠的工作崗位,在爸媽的臥室裡守在兩張床之間,只是,媽媽的床已經空無人影了。
也不過在半個多月前而已,每當媽媽難以入眠時,我都坐在她床邊輕輕拍著她的肩,像五十多年前她拍著那個孩子的背那般。
在急救室,當醫生徵得大哥與我的同意,而關掉心肺復甦機時,我也是那樣輕輕拍著媽媽的肩,是到了祈求天主接手照顧媽媽的時候了…
坐在床邊想著五月三日以來的刻骨銘心之痛,我只能撫摸著媽媽睡過的枕頭…
直到四七彌撒後,五月廿九日星期天下午我北上之前,大門內兩棵朱槿依然不肯開花。
兩個星期後我從北部再回到老家,先去大廳向媽媽說一聲,我回來了。然後立刻去大門口,把兩棵朱槿仔細檢查一番,它還是沒開花,也找不到可以期待的花苞。
我又對自己說,不要再犯懷疑論者的毛病了。媽媽信天主,她當然會到天主身邊,這是媽媽和天主的事,我已是局外人了。
媽媽辭世後,沒有一個家人夢見過媽媽,反倒是吾問小姐夢了兩次。吾問小姐跟我說她的夢境時,問我有沒有夢見阿嬤。我說,我不必用夢的,無時不刻我都看得到阿嬤的身影。
媽媽的笑容在每一朵綻放的花兒裡,媽媽的巧手在我的衣袖縫補線裡輕撫著我,媽媽的儉樸用尼龍線編織在破掉的藤椅背上。家裡任何一個微小的角落,我都看得到媽媽。
六月十六日,大姐從高雄回老家,準備參加星期天的七七彌撒,姐弟倆在朱槿前看了一陣,我找到一個稍稍吐紅的花苞,姐姐搖搖頭說,沒用啦,明天又會黃掉了。大姐不知道我在等媽媽傳來的訊息,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一位家人說過;他們會以為我瘋了,我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。
晚上九點多,大姐要看電視時,發現遙控器壞掉了。大姐就寢後,我拿出工具,坐在餐桌前把遙控器分解,清理按鍵與電路板的接觸面,忽然間,覺得媽媽就站在我身後…
從很久以前開始,老家有什麼小家電出毛病,媽媽都會等我回老家時再拿出來要我維修,維修進行時,她都興緻盎然地,在一旁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拆這拆那。修得好,媽媽會很高興地說,又省下一條錢了;修不好時,媽媽也很看得開,說,再買一台較省事啦。
這個遙控器太老了,修不好了,再買一台比較省事啦。坐在餐桌前默默落淚,想著我和媽媽的約定…
六月十九日星期日,七七彌撒當天,右側那棵開了一朵,隔天又開兩朵。第三天,六月廿一日星期二,真正的七七,左二右三共開了五朵。
我等待的訊息已經收到,媽媽安抵天主身邊,朱槿又將盛開了。
告別式當天,掛在立鶴花上頭我寫的小卡片,不是要給媽媽看的,而是要祈求天主的:
捨不得放開的,不捨也得捨
忍受不了的悲傷,必須忍
因為
惟有全能的上主
能夠完美地呵護我摯愛的媽媽
六月 28th, 2011 at 17:57
人間有愛,草木皆有情.世間最純潔無私的愛,莫於父母所予,我們總在為人父後深深體會,有捨才有得.
六月 28th, 2011 at 22:35
學生相信,阿嬤的靈性已經提昇,到了天國。
曾有幸和阿嬤有著數面之緣。阿嬤身上特有一種出塵的氣質,正是修行功深的表現。修行是修正自己行為的簡稱;而修行的準繩,正是阿嬤所信仰依歸的教道。
如Stanley兄所言,世間最純潔無私的愛,是父母所賜。山河草木,雨露均霑。
六月 29th, 2011 at 12:10
修行到底是修什麼,老實說,我不知道,只以為,每個善良的人都是有修行的。
媽媽辭世前,每當她在院子裡做復健,艱辛地用助行器一步一步走,都會說,好像在「拜苦路」。那時我並不了解「拜苦路」的意義,只知是某一種天主教的儀式,還以為媽媽在自我解嘲。
守靈時,我堂姐聽我用平淡的語氣敘述這件事時,堂姐深受感動,立刻正襟危坐,在胸前畫十字,說,她獻身教會四十多年,都沒有像這樣在生活中體驗耶穌的受難。
我登時恍然大悟,修行,就是在生活裡,生活裡的一切都可以是修行。